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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秀喘息已定,慢慢地坐起来。
“杀了他,你今天必须杀了他!”桑青红叫起来。
我已经丢下尖刀,神秀又不是甘心引颈受戮的死囚,两下里实力对比,我就算想杀他,也不一定能得手。
这种情况下,我索性后退三步,远离神秀,并且摊了摊手掌:“我杀不了他,你应该能看得出来。”
神秀起初有些迷茫,但很快就从我与桑青红的对话中发现了端倪。
“别听她的,跟我走,我保证你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。”神秀热切地看着我。
当年,日本鬼子拉拢汉奸时,许下的都是这样的承诺,但就算资历最老的汉奸,其承受日本人的恩惠也不超过八年。所以,“享受不完”四个字本来就是不科学的,只能用来骗骗傻子。
“你走吧。”我向庙门方向指了指。
那里仍是严丝合缝的高墙,没有半点庙门的影子,可我相信这只是灰袍男人的幻术。只要破掉幻术,庙门自动就能显现出来。
“走?”神秀有点不甘心。
“走吧,再不走,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保你不死了!”我实话实说。
因为桑青红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引我入局,要我做杀人的替身者,所以我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,明言要放走目标人物神秀,主要目的是引桑青红出来。
“好,多谢了!我走,很快就带人杀回来的。救命之恩,日后重谢!”神秀向我深深鞠躬,然后转身走向那庙门消失之处。
“你果真要放他走?”桑青红仍旧匿藏于暗处,不肯出现。
“没错。”我镇定地回答。
“他是国家民族的寇仇——每一个中国人都恨不得有手刃强敌的机会,现在这机会落在你手里,你却白白放过他?要知道,这种消息若是传到江湖上去,夏家人就要永远在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!”桑青红抑制住怒气,语调渐趋平静。
从前有位心理学家说过,人的长大是在一夕之间、一夜之间甚至是一瞬之间发生的。
我由那门帘下冲入时,还是热血沸腾的青年,不容许自己的祖先受伤受辱,恨不能拔剑杀敌,为祖宗分忧解难。现在,我的心已经变了,由热烈如火变成了冷静如水。
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”——我再次默默地告诫自己。
“这么做,你将令夏氏列祖列宗蒙羞。”桑青红冷笑。
她的声音并不固定地来自于梁上,而是飘忽不定,忽而在东,忽而在西,在大庙四角来回移动。
“你在利用我,对吧?”我也学着她的口气冷笑。
“利用?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!”桑青红似乎又要发作。
“你布了一个很巧妙的局,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入局的。前辈,如果你对夏家有情,就坦坦荡荡做事,不要故意设一些圈套来算计我。现代人谋生不易,活得艰难,经不起你这么折腾。”我希望结束此事,退出桑青红的布局。
按照奇门秘术的理论分析,人自身具有阳气,阳气越旺,则生命力越强盛。阴阳阵势则是阴气聚集之地,如果人久陷阵中,阳气、阴气相互抵消,人的身体与精神就会极大地受损。
更重要的,我不知道桑青红引我入局是为了什么。假使我在无意之间做了对不起国家、民族的事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
“你当真想知道?”桑青红问。
我点点头,却引发了她一连串冷笑:“呵呵呵呵,这件事太高深,解释起来相当复杂。我本想把事情简单化,却因为你的不配合,弄得越来越纠结。你要想听,先杀了他,然后我们坐下来慢慢聊。如何?”
归根到底,她还是想方设法诱使我杀人,并不真心待我。
“好吧,我走了,你的局太深奥,我玩不起。”我缓慢后退,精力高度集中,免得她又出怪招。
我向后退的时候,跟那日本鬼子神秀去的方向相反。如果桑青红不现身阻拦,我和神秀都会平安离开这个大庙,令她的计划全盘落空。
土堆中卷起的旋风再次出现,旋风径直飞速卷向神秀背后,如同一条灰蒙蒙的矫健巨龙。
我注意到,神秀的双臂并未垂在身体的两侧,而是交叉抱着,左手伸到右腋下,右手伸到左腋下。
很明显,这种姿势就代表他两肋下暗藏短枪,随时都能拔枪杀人。
灰龙到了神秀背后,还来不及张嘴吼叫,神秀已经倏地倒翻,头下脚上,轻巧地越过了灰龙,落在灰龙背上。
灰龙迅速变阵,身体越拉越长,向神秀的身体层层叠叠地缠绕上去。
那大庙的净高大约在七米左右,神秀在灰龙攻击下两度拔高,身体越过横梁,堪堪到达屋顶。
灰龙紧追不舍,腾跃之间,绕梁三匝,眼看就要扑到神秀的背后。
如我所料,神秀肋下果然藏着枪械,就在他身体腾跃到最高之时,居高临下,拔枪怒射。
那两把枪的枪口装着消声器,所以即使在密闭的空间里,枪声也并不惊人。
搅动灰龙的是灰袍男人,我不杀神秀,桑青红也不杀,最后只能由他来亲自动手。
神秀动作很快,毫不停歇地打光了枪里的子弹,身子继续向前扑击,自大梁顶上檩条最密集之处钻过。
他忘记了桑青红的存在,这才是最最要命的。
青色的刀光一闪,随即半空中血洒如雨,神秀的身体被拦腰斩中,断为两截,轰然跌落。
我油然想到:“桑青红以‘青红’命名,岂不正是‘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’之意?”
灰尘跌落,灰龙也自动消失了。
灰袍男人斜跨在大梁上,胸口起伏,神情疲倦。
“就这样结束,挺好。”他说。
我向上鞠躬,没开口说话,但心里对他满是钦佩之情。
“这不是最好的结局——”桑青红急促地反驳。
“世上本无所谓好结局坏结局,就像生命本无所谓长寿、夭寿,一切都是命运。命里注定的事,岂是那么容易更改的?”他略带颓唐地说。
桑青红反驳的声调更高:“命里注定?我们作为相术里的嫡传派系,毕生所追求的不就是‘逆天改命’?在这个世界上,如果我们都不能对抗命运,奇术五门‘山、医、命、相、卜’里还有谁能做到?”
我仰面向上看,只觉得那灰袍男人的表情又悲壮又无奈。
“‘逆天改命’是奇术中至高无上的境界,首先你要看透自己的命运,其次才能努力地化解困厄,移转命轮,勉强地让自己从困厄的缝隙中脱困而逃。可是,我一直都在想,即便是相术界的顶尖高手,即便他已经精通改命之术,即使他已经成功地替自己、替别人改了命,焉知他的行动本身就是命运的一部分?岂不知东坡先生早就说过——‘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’?”灰袍男人并不赞同桑青红的话,但却委婉解释,不愿直接指出她的错误。
这种说话的口吻,已经证明了他们两者之间的亲密关系。
苏东坡的确写过那样两句诗,其哲学含义是“当局者迷、旁观者清”。
“改命亦是命运的一部分”这句话让我再次获得顿悟,如醍醐灌顶一般。
爷爷说过,为了我将来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,遂替我逆天改命。
他没说改命的过程是“由聪明入糊涂”还是“由糊涂入聪明”,但我能想到,一定是前者。
他的意图肯定是想把我变成普通人,不卷入江湖争斗,也不进入相学、奇术的圈子。
那样一来,生活就会变得平静如水,与世无争地活过百年。
平凡的人生也是一种幸福,纵观历史,很多平凡的人在乱世中得以保全性命,而那些所谓的超级大英雄反而是死于通向成功的光明之路上。英雄的人生有多风光,他们的命运就有多跌宕,稍有不慎,就会从精彩的巅峰坠入失败的深渊。
爷爷为了我煞费苦心,但我喜欢他为我规划的人生吗?答案是否定的。
只要是男人,都想成为盖世的英雄。
正如我常常拿来激励自己的一句话——“英雄改变世界,平凡的人被世界改变。”
只要有可能,我一定要走上英雄之路,远离凡俗人生。
“你这样想,人就无需改命了,我们这一派的人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?假使地球上人人都安于天命,去过逆来顺受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机械日子,则‘山、医、命、相、卜’这奇术五门还有什么诞生的必要?”桑青红并未被说服。
“算了,他做不了我的替身,收手吧。”灰袍男人说。
“不,我不收手,我要奋三生之力为你做一件事,只做这一件事!”桑青红的语气激动起来。
“你何苦逆天而行?”灰袍男人问。
“为了你,即使逆天而行,我也要试上一试。”桑青红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灰袍男人长叹,不再争辩,闭口无言。
我向上看,大庙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下去,灰袍男人的身影也无声地融入了黑暗之内。
“喂,你们都还在吗?”我忍耐不住,大声问。
没有人回答我,桑青红也没了动静,这空荡荡的大庙里只剩我与神秀的尸体。
这日本鬼子被斩杀时溅落的鲜血污染了好大一片地面,血污四散,触目惊心。
我明白,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之处,不是我杀你,就是你杀我,双方都会拼尽全部力气,只求在狭路相逢时艰难地活下去。
从这种意义上说,所有士兵、平民、将军、元帅都被统治者绑在了烈火熊熊的战车之上,虽然叫嚣的是为国家、为民族,但实际为了什么而战?谁也说不清楚。
我忽然觉得,投入战争的人都好可悲,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国家政治的牺牲品。
撞墙声消失了,神秀一死,他率领的那些人马也不会有好下场。
以灰袍男人和桑青红的杀伐手段,突入敌寇阵中,做百人斩、千人斩也不是难事。
“他们为国家而战,我呢?我在这里,究竟为谁而战?”我茫然自问。
刚刚,我也曾经为夏家祖先而战,侵入战局,力拒强敌。最终却发现,一切不过是桑青红的局。
“苦肉计?周瑜打黄盖,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?”我记起了灰袍男人与神秀最初的对话。
这一次,他摆下的是“苦肉计、草船借箭、火烧赤壁”之阵,全都是诸葛孔明毕生的得意之作。
“苦肉计?替身局?”我苦笑起来,发现自己已经在别人的智计之中。
在这一智计中,我非旁人,正是受刑诈降的黄盖,也即是计策中的挨打者。
如果我没有及时警醒放开神秀的话,“受刑诈降”的黑锅已经背定了。
引申来看,桑青红是要我做“杀人的替身”。
“替身”二字在“山、医、命、相、卜”的奇术世界中,却有着更为深奥诡异的含义。它被官大娘那样的走无常者广泛地使用,“送替身、换替身、烧替身”等等半神、半鬼、半巫的仪式与活动中,其中所遵循的仪式与礼节相当复杂,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。
一想通了这一点,我浑身立刻冒出一层白毛冷汗。
普通的“替身”都是纸扎的小人,随着祭祀仪式的结束而被投入烈火之中,借着“焚化”的程序,送它进入另外一个世界。
如果我成为桑青红指定的某人的“替身”,结果又是如何?只怕比纸扎的小人更惨烈。
那么,接下来,等待着我的又会是什么?
“回去吧。”遥遥的,桑青红的声音传过来,“大家都倦了,不愿再颠簸命运之舟。”
她的声音里的确带着浓浓的倦意,让我确信,她已经被灰袍男人说服,彻底放弃了对我的愚弄。
我向声音来处鞠躬,然后转身向会走。
快到通往官大娘私宅的门口时,我的步子越迈越大,同时心里也有期许,只要过了那门槛,就脱离了大庙中的种种幻象,重回正常世界。
那道老旧的门帘静默地垂着,我来不及伸手挑开它,直接向前一撞,纵过门槛。
如果“正常”的话,我会看到官大娘、官大娘留下的呕血符以及站在那道符中间的另一个“我”。可惜,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,再到这屋里来,一切又都变了。
屋内有桌、椅、灯、书架、武器架、地图、八卦镜、沙盘等等,全都无比陌生,没有一丝一毫跟官大娘私宅相同。换句话说,我进入的是另外一间屋子,就像从官大娘私宅进入大庙那样,只隔着一道门槛,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。
桌是老旧八仙木桌,灯是青铜棉芯吊马灯,地图是泛黄的九曲黄河地理图,而站在桌前抱着胳膊沉吟不语的,则是那见过一次的灰袍男人。
地图摊在桌上,八卦镜却是悬挂在梁上,与地图两两相对。
屋内最刺眼的就是桌子右侧兵器架子上横放着的一把鬼头大刀,长三尺半,宽半尺,刀尾上系着已经被岁月和鲜血染成浓黑色的红绸巾。
鬼头刀是刽子手行刑时专用,在冷兵器的年代,一向都是“凶煞”的代表,除了生辰八字里带着“鬼头印”的人之外,绝对无人能够驾驭它。刀在这里,灰袍男人也在这里,可以证明他就是刀的主人。
我一步闯入,再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,只能硬硬地立在那里。
灰袍男人伸出右手食指,在那地图上缓缓地扫过。
“这就是黄河,中华民族的母亲河。”他说。
他的声音非常温和,听起来让人心情放松,与桑青红完全不同。
“历史上,最让中原人心痛的一次外族渡河事件发生在北宋,你知道吗?”他问。
我当然知道,北宋时候,金人南侵,攻破北宋首都,俘获新老两位皇帝,造成了震惊天下的“靖康之耻”,也令腐朽昏庸的北宋赵氏天下瞬间灭亡。那时,毫无军事常识的北宋皇帝以为黄河能够抵挡住游牧民族的战马,自以为据有天险,在后宫寻欢作乐、吟诗作对,并创造出至今流行不衰的“瘦金体”书法。一切,随着城破而顷刻间毁灭,由高高在上的人君转眼变为北国的阶下之囚。
史书记载,靖康之耻又称靖康之乱、靖康之难、靖康之祸,发生于北宋皇帝宋钦宗靖康年间,因而得名,准确年代即公元1126至1127年。靖康二年四月,金军攻破北宋都城东京,大肆烧杀抢掠之后,俘虏宋徽宗、宋钦宗父子以及大量赵氏皇族、后宫妃嫔与贵卿、朝臣等共三千余人北归金国。
靖康之耻宣告了北宋王朝的灭亡,成为当时汉人最沉痛的耻辱。后来,南宋名将岳飞岳武穆在《满江红》中一词中写下“靖康耻,犹未雪,臣子恨,何时灭”的千古名句。
“靖康之耻”是古代史上的汉人惨痛记忆,回顾近代史,“南京大屠杀”岂非又一次国人的“靖康之耻”?
“到这里来吧?”灰袍男人在马灯光下向我招手。
我没有迟疑,大步向前。因为他不是桑青红,他是不会害我的。
“黄河是母亲河,只要是有血性的国人,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这条繁衍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被玷污?你呢,你愿意吗?”他看着我的脸,轻声地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