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怨君不语

小乐即安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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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梦境总是这样的光怪陆离。有时侯,时间会直接投射给二十一世纪成年之后的我。

    那一天正好是我第一天交接班,整个人都比较焦躁。

    夜班的老兄点点手上的列表,“不好意思哈,陈诺,我要把这个人交给你。有篇之前的病历,写得很详细,你看一下----我一点第劳第拖都没给。”

    我一听心里就有气,问他,

    “那你给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反正我什么都没给。”

    我简直要晕倒。拖了几个小时不给止痛剂,等着让我挨刀?

    “也许你可以给泰诺?”,他朝我眨眨眼。

    和他废话也没有用。我气愤地走开,赶紧打开电脑,快速去看其他人的情况。

    这个人的病历我也打开了。

    大体的黑体字写着,明显觅药行为。

    叮咚。护士发信息来。

    “患者要求见你。”

    “请告诉她,我正在熟悉情况,尽快就到。”

    我甩过去第一句。飞速做我要做的事。

    叮咚。护士发信息来。

    “患者疼得在哭,要求见你。”

    “马上就到。我定了一些检查给她”。

    我回复护士,接着不停做事。

    叮咚。护士又发信息来。

    “患者说,如果见不到你,她不会配合抽血。”

    “我马上就到。”我立起身来。终于紧赶慢赶,把其他人需要的医嘱先发了出去。

    我来到她的房前,清洁手掌,敲敲门。

    然后深吸一口气,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一位20来岁的年轻白人女性。苍白,瘦弱,眼眶微红。

    我走过去,握住她的手,强制性目光接触。

    她的目光有抵抗,但我的视线能被接受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让您久等。我知道,您最近看了安医生,正在等待修美乐的保险审批,对不对?”

    她愣了一下,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很疼,需要第劳第拖。我有经验,只有第劳第拖有用!”

    “我能测量一下你的血压吗?”,我推一推手中的血压仪。

    她没有拒绝。血压正常,心跳110,这可以由疼痛引起。

    “我需要第劳第拖,立即,马上!”,她说。

    “你的疼痛指数是多少?”我问她。

    “20 out of 10!”,她如我所料的回答。

    “上次出院带的药,阿米替林,在吃吗?”我显得不为所动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没有用,我试过了,所有药都没有用,只有第劳第拖有用。”她朝我喊道。

    我的传呼响起来。

    “您稍等。”我向她道歉。

    走出去之前,我抓住机会迅速地甩出了一句话。“对不起,我同意夜班医生的意见,我不能给您第劳第拖。我们得想想其他止痛药物和其他办法。”

    我回到电脑面前,上禁制药登记网站,再次确认了一遍,她的确没有定期领取的鸦片类的药物处方。

    护士走过来告诉我,

    “患者母亲来了,要求马上看见你!”

    “好,我马上就到”,我站起来说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,她早晨一直在看手机和打电话”,护士小声说。

    “我进去的时候,她的心跳可是110”,我冷冷地说。

    护士没有接话。

    “一起进去吧。”我对她说。

    护士朝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推门进去,一位中年女人站在床前,面对着她的女儿。

    我走过去,伸出手。“您好,听说您要见我”。

    她回转身,半看了我一眼。她看起来好像犹豫了一下,但最后还是抓住了我一直伸出去的手,草草握了握。

    然后她愤怒地质问我,

    “我想知道为什么?为什么你不给我的女儿第劳第拖?她已经反复告诉你了,其他药都没用,只有这个药有用!她已经疼了一整个晚上,你竟然敢什么都不做吗?!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但是按照我的意见,第劳第拖弊大于利”,我说,“我们可以试试其他药物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为什么三周前她住院的时候,你们给的是第劳第拖?你们为什么前后没有一致性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做。但是按照我本人的意见,我不能给第劳第拖。我的夜班同事也是这个意见。在目前的情况下,第劳第拖弊大于利”,我定定地看着她说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弊大于利?这是唯一有用的药!”

    女孩把手中的手机往桌上一砸。砰嗵一响。

    “她会影响你的肠蠕动,对你的病情不利。”我静静地对她说。

    “我向上帝祈求,有一天你会拥有我的疼痛!这样你可以了解,我现在有多么痛苦!”女孩以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我,大声喊道。

    我没说话。保持沉默。护士不安的移动了一下她的身体。

    “我们回家!你们什么都不做。让我们在这里哭,和回家等着哭,有什么区别?“女孩的母亲继续盯着我的眼睛说。

    我看她们没有要求换医生,知道今天的麻烦少了这一条。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。

    “我们可以抽血,看看你是否有血液感染吗?这一点很重要”,我继续问那个女孩子。

    “不!”

    “上次出院的激素,你还在吃吗?”

    “出院医生根本没有给我药方!”

    “也许我们可以重新试试激素。我可以给你上次出院剂量的药方。“

    “不需要!”

    “阿米替林的药方需要吗?”

    “不需要!”

    “你需要尽快与安医生复诊。”

    见她不再理睬我,最后一句话,我转向了她的母亲。

    “请您一定监督她与安医生复诊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言不发,神情紧绷。

    我见她们不再说话,朝护士点头示意。护士将提前带进来的那张未经医嘱出院单递给我。我对那个女孩说了一遍自主出院的各项风险。如果觉得变差,需要立即再来急诊室。

    女孩找到签字处,龙飞凤舞地写上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我走出门去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她们风一般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随同她们一起消失的,还有时间的跌宕腾挪。不过片刻之间,我就记起,我还是身在中学课堂上。

    我在纸上画了一个圈,几颗星星,一把小手枪。描描画画,半节课过去了。

    下课铃响,张慧站起来问我,“要不要一起去上厕所?”

    “算了,这回就不约了吧?”

    “你陪我去么。”

    她拉起我,蹦蹦跳跳。

    “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小混混推推搡搡的,那人是谁?”我忍不住发声问她,关于她的那位陈哥的事。

    她吱吱呜呜了一下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说,“那是陈哥,是我男朋友,长得特别帅。”

    张慧顿了一下,又说。“我家人应该不会同意,他有过案底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想到你家人不会同意?大姐,你才十六岁,好不好?”我提醒她。

    “他说他会等我长大。”张慧面带羞意地开口轻道。

    我突然想起,我家隔壁的隔壁,那位美艳的少妇,她有一位侄女。那个可怜的女孩不幸失踪了,后来在田野里被找到。她的母亲一听到报信就晕过去了。

    我又想起上节课走神的时候,那位冷冷地质问我,为什么不给她女儿鸦片类止疼药的母亲。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”,我叫住张慧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她回头笑着望向我。

    “有一句话叫做,要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摩人性中的恶?”我慢慢吐出这句话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张慧好像一时之间没有听懂。

    “就是我希望你,把所有的人都想得再坏一点。头顶长疮,脚底流脓,懂了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呀,你不就是一个好人么?”她推推我。“干嘛把人想得那么坏?”

    我反省自己。我是一个好人吗?我的好,是建立在我自己本身的利益不受到影响的前提下,在轻松安全的情况下,才会打发出一些额外的善意出去。

    于是我对张慧说,“如果一件事会影响到我自身的利益,我自己的安全,我绝对会首选自保!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!”

    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,一时之间,似乎不知道如何接话。她沉默了。

    走在回教室的路上,张慧回头对我说。

    “陈诺,我觉得,你太悲观了。希望,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你觉得有希望,那是因为你还年轻”。我回敬道。

    “老了我也有希望呀。等我老了,我就去公园学跳舞,学唱歌,天天开开心心的。我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老太太!”她嘻嘻笑。

    我发现,我们有必要在教室门口站一小会儿。小龙同学这个时候,正坐在我们两的课桌上,一脚踏在隔壁一排的桌侧,另一条腿在那里甩来甩去,神情悠闲地与我们隔壁一排的男生在聊天。

    他见我们走进来,看了我们一眼,动也不动。继续和那人低语。

    张慧看了一会儿,看他不动,拽了拽我的袖子。低声说,“我去,还是你去----叫他回自己座位去?”

    “大不了走到边上等。”

    我们一言不发地走过去。

    快走到座位的时候,小龙同学突然象一头豹子一样从我们的课桌上一跃而下。然后他转身坐到了我们座位的后面一排,继续与隔壁一排的男生聊天。

    张慧走进我们课桌里面的一个座位,然后回头问他们,聊什么事,聊得那么开心?

    回答说是准备周末去滑冰场学轮滑的事。

    不是真正的滑冰场。是那种比较平滑的场地,穿的鞋子是有四个小轮子的那种。

    这么一说,在我的记忆里,隐隐约约中似乎想起,我们同学一起去学轮滑的事。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,当时小龙同学是否真的曾经在学轮滑的时候,拉过我的手来教我?

    也许有,也许没有。也许是张慧拉的我的手,但也许小龙同学也曾拉过我的手?我为何一点也想不起来了?

    如果说没有,那为什么我隐约地记得,他拉起我的手,有点惊慌也有点尴尬的神情?

    他的手很凉,我清楚记得。

    如果说有过,那么会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,我会答应和男生们一起去学轮滑?以我的性格,这样的事情发生,似乎完全不合情理。

    梦中的回忆,仿佛是隔了很多层的记忆,怎么也想不清楚。真的是让人头痛的一件事。

    难道那是在几年以后,在我们都考上大学之后的那个暑假?

    不可能,那个时候张慧已经不在学校里读书了。可我为什么明明记得,她学轮滑时那张飞扬的笑脸?那么年轻,那么可爱的笑脸。

    她说,我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老太太。

    就在我搜索着远古的记忆而没有一点线索的时候,张慧猛然问我,

    “哎,陈诺,说你呢,你周末去不去?”

    “不去,谢谢。”

    哗啦,我的椅子被身后的课桌狠狠地一推,让我向前踉跄了一下。显然是某人一下子站了起来,把课桌弄得一阵乒乓作响。

    然后,他走掉了。

    我回头看了看他,心里有一点难过。

    小龙同学,请原谅我的懦弱。因为,我已经预知了结局。

    有一天,张慧主动和我说起,她和她的那个陈哥认识的经过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我认识陈哥,是因为”,她看着窗外的绿树白云,突如其来地就开口倾诉了。

    “是因为,有一群小混混整天在我们校园里游荡。有一天发现,哟,这个小妞长得还不错,就上来撩你,对吧?”我接过她的话。

    “不是!”她不愿意说了。小脸一瞬间气得通红。扭头不睬我了。

    过了一刻,大概是因为倾诉的渴望超越了愤怒,她又开始说了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跟你说过,他有案底。所以你就瞧不起他是吧。那是因为他们家跟邻居家吵架,他一时气不过,拿板砖拍了人家的头。当时事情闹得很大,所以才进去了一小下而已。”

    我耸耸肩。小混混骗女孩子的把戏,怎么好听怎么说呗。

    “我是因为,有一天去坐公共汽车。上车的时候我有点心不在焉的,所以投币的时候硬币掉地上了。然后,然后那个司机转过头来,狠狠地盯了我一眼。”张慧告诉我。

    “是白了你一眼吧?”我试图搞笑。

    “不是,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,就是那种,突然一下被逮住了的那种感觉。那就是一见钟情。。。”,张慧的眼中呈现出了迷幻的色彩。

    “我还以为是一剑封喉”,我笑道。

    她作势打我。

    “你再胡说我真的Kay你。”

    “好,好,我不捣乱了。噢,那就是陈哥啊?”

    “是啊,他家人给他谋了一个开公共汽车的工作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怎么跟他搭讪的啊?”

    “搭讪,讪讪还差不多。我就讪讪地拾起那枚硬币,投进去,然后走到后排坐下。”

    张慧拿手撑住了她的下巴,看着窗外的景色。“很快我就下了车。我突然觉得好遗憾。这个城市那么大,我对他那么的动心,但是我却不知道,他是谁,叫什么名字。我不知道,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他,这辈子我还会不会再遇见他。。。”

    张慧那种遗憾的语气,让我有些感动。我沉默地听了下去,没有再打断她。

    “我觉得我们好有缘分啊。有一天,我又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他了!”她回头看我,惊喜地回忆。

    他如果真的是正式工作的话,天天开这个线路。你这小丫头天天去坐车,遇不上才怪。但我没出声。

    “我好激动啊,但是他自然是不认得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于是我就留在那趟公共汽车上,一直坐到了终点。”

    “终点站下车前,他终于看了我一眼。我没敢看他,一直看着窗外。”

    “我等了好久,我都以为他下班了,会换别人来。正在觉得沮丧的时候,他突然又回到了车上!他看到我还在那辆车上,也许觉得有些奇怪吧,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。”

    “他开动车,我又一直坐到了起点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把你当傻子了吧?”我轻轻插嘴,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张慧朝我甜甜一笑。我想,她已经懒得和我计较了。她继续沉浸在她的故事里。

    “我就这样来来回回坐了好几趟车。最后,他可能终于明白了,就开口和我说话。”

    这么强大的注意力,所以能一击即中。

    “你这是拿着火箭筒打蚊子啊。”我对张慧总结到。

    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。“他说,他会等我长大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会结婚。我每天在家洗衣做饭,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,等着他回来。然后,我们还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孩。。。”停顿片刻,张慧接着朝我宣布。

    “STOP--”,我表示听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看不起他。。。”她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你说,他是个帅哥?随便一个眼神就能勾搭上你这么个傻妞?那他每天出趟车,得勾搭几个傻妞啊?“

    “不是!他说就我一个人这么傻。”

    “哦,你也知道你是傻啊?你的陈哥都总结了,你还不信!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他没有学历,我们也会没有钱,但是我不在乎。我们会过得很幸福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在乎条件的!”张慧认真地向我强调。

    不在乎条件的爱。Unconditional Love,我的心头默默闪过这个词。

    不考虑任何条件的,不考虑任何情况的,无缘无故的,无论怎样都始终如一、甘之如饴的爱。这世上,大概也只有母爱能是如此了吧。

    那为什么,我会觉得母亲帮着女儿问我要止疼药就是一定要害她呢?为什么我不能理解的行为,其背后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黑暗呢?也许只是因为母亲真的觉得女儿很痛,希望她立即能缓解痛苦?

    不对,她能风一般地消失在20 out of 10的剧痛中,一次次的住院,遇到弱的对手就死死咬住第劳第拖不放,难以减量难以撤离,遇到冷酷不接招的就立即未经医嘱离院?

    就是傻子也知道了有诈吧?

    那么是为什么?

    “我们会结婚。我每天在家洗衣做饭,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,等着他回来。然后,我们还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孩。。。”张慧还是那副象在做梦一样的表情。

    也许即使知道一切,仍然选择帮着她跟医生吵,让她觉得不是那么孤立无援?也许只是为了让她明白,我与你是同一战线。即使这样是饮鸩止渴?

    那又怎样,至少你知道,

    我爱你,无论如何。